在中医学会呆了两年,开始感觉还不错,自由,也没有压力,用不着与别人去争什么,也不怕别人来争什么,真是有点审美人生的意味。我觉得做一个边缘人有好处,像个现代隐士与世无争。有了家小,生活上有些困难,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可这么过了两年后,我心中渐渐地有了不是滋味的滋味,一种自己也无法确切描述的沉重。就像一个人双脚悬着,没有踩在地上的那份踏实之感。
这天我到监察室去玩,看到莫瑞芹桌边的墙上挂着一排文件夹,我把标有“人事”的一本取下来,随手翻了翻。这是今年以来的任免文件,好些人我都不认识。翻到最后一页,突然眼前一闪,捕捉到了几个非常熟悉的字。我看那一行黑体标题,是“关于丁小槐等同志的任免通知”。原来丁小槐当厅办公室副主任了,一时我脸上发烧,心跳得厉害。我把文件夹挂回去,口里说:“想不到丁小槐他倒是上去了。”小莫说:“丁主任他现在,现在人家都叫他丁主任了,他现在比以前就神气了很多。你也努一把力才好。”我笑着说:“人长得太高了,标杆又太低了,身子躬得太低也很不是滋味的。”小莫没做声,好一会说:“机会等肯定是等不来的。”
我回到办公室,在把钥匙塞进锁眼的时候,那种金属摩擦的微响像一种神秘的提示,我心中忽地炸雷似的一响,“机会等肯定是等不来的”。我奇怪刚才为什么没有对这句话引起特别的注意?
晚上我到晏老师家去下棋,心神不定,就输了一盘。我叹一口气,他说:“今天你心里有点不那么舒坦?”我说:“输了心里还舒坦,那还是人吗?”又叹一口气。他说:“小池今天怎么了?”我说:“说起来吧,也不应该叹气,别人发达了是别人的本事,我叹气干什么?看起来我还没修炼到家。”他说:“想参禅又不能入定。人是什么东西,人?你要想着人是什么好东西,你一辈子苦恼就没个完。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清高,清高的结果是清而不高,白白给别人做了垫脚的石头,到头来一事无成一钱不值一无所有一败涂地。”听着他的话我身子抽缩了一下,为了掩饰我又故意把肩耸了几耸。我说:“晏老师把话都说透了。”他说:“我做人一辈子,这是一点失败的心得,如果失败的心得也可以称作心得的话。”又说:“小池我看着你,有时候不忍心看下去,等几年比你小一截的人都当了你的领导了,那你的苦日子就真的来了。”我说:“晏老师到底是过来人,知道那种悬着的感觉。说真的要是考科举就好了,大家下场子考那么一考,我也不去标榜自己有什么清高。”他说:“小池你应该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你到底要什么?骑在墙上两边张望,那不是个事。”我说:“晏老师您这么一说,把我说明白了,又把我说糊涂了。”
晏老师给我倒茶说:“这茶慢慢就品出味道出来了。”我说:“我没品出什么味道。”他说:“那你的感觉太粗糙了。君山毛尖呢,看茶叶都是立的,湖南的一个朋友带给我的。”我举起杯子瞧了瞧,果然是立着的。我说:“好茶叶它都有个气性,它立起来。”他说:“那些人的气性景仰景仰是可以的,学是学不得的。我景仰了一辈子,学了一辈子,怎么样?”
丁小槐搬到那边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去了。这天中午我正上楼,见丁小槐扛了电视机下来,我说:“总算脱离苦海了。”他说:“也算是吧,马马虎虎,凑凑合合。”他不想刺激我,却掩饰不住得意之色。到家里岳母说:“丁主任在搬家,有几个人在帮忙。”我装作不懂,端起饭来吃,心里想:“男人吧,能屈能伸,我屈一下又怎么样?池大为你要是条好汉,你打脱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现在这就把碗一放,帮着搬东西去!要脱胎换骨,就从现在做起!”我把碗放下来,蠕动着嘴唇对自己说:“你算老几,你以为你是谁?我扭不过你?我扭一扭你又怎么样?我偏扭你!”我右手举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想象着手中操了一把匕首,用力往腰部一顶,心里说:“狗东西,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今天扭你不弯?”我骂一声,手顶一下,身子也抖一下,可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像被什么吸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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