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苏主任带两个人来招待所说:“汇报一下工作?”江主任不做声,徐徐地坐下来,缓缓地环视着几个人,悠悠地点着头,慢慢地拿笔记本,哼哼几声说:“大家谈谈。”又对我说:“小池你记录。”苏主任把基本情况介绍了,然后说:“这两年我们这里涨了大水,湖水漫过了大堤,把钉螺带过来了,这样发病率就提高了,基本上是慢血,一时半会不要紧,可长期降不下来,也是问题!要降下来,还是要靠省里支持。”江主任笑了说:“每次说到工作就少不了讨价还价,血防药物专营,有的省已经开放了,我们给你们顶住了,这就是最大的支持。钱每年也按时到位。在这样的条件下发病率还有所提高,那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开展的?”苏主任说:“发病率确实提高了,原来的指标,我们按厅里的精神,已经压了好几年了,卫局长的意思,今年还是要实事求是,内部掌握一个数据,争取省里更大的支持。”江主任说:“什么内部掌握?那不是公开弄虚作假,那还了得!”我说:“你们估计现在的发病率?”苏主任说:“百分之六左右。”我吓了一跳,这不比上次统计高了近一倍吗?江主任马上变了脸色说:“你们作了详细调查没有,说出这么个数据出来,那就是引爆了一颗原子弹,不说省里,部里都要惊动。”苏主任搓着双手说:“工作没做好,没做好,主要是去年涨了水,在沿湖一带滞留了一个多月才退,钉螺都过来了。”江主任说:“如果你刚才说的数据是真的,我想厅里马上会引起高度重视,恐怕审计处会要来人,看看你们的经费是怎么开支的。”我觉得好笑,怎么开支的,两条高级烟还在江主任你提包里吧,居然也可以如此义正词严地说话。什么叫演戏?苏主任慌了说:“我倒是没作普查,可能是夸大了,夸大了。”苏主任走了,江主任对着苏主任的背影耸一耸鼻子说:“一个小小的股长,放到厅里去办公桌都不一定有他一张,我客气叫他一声主任,他还要跟我讨价还价。”我听了很不是滋味,我连个股长都不是呢。我说:“这几年洪水多,发病率提高了可能是真的。数字报上去可能会把上面吓一跳,领导的面子上不好看,不报上去吃亏的是些老百姓。”他只是个科长,在厅里也不直接管我,我说话也没太多顾忌。他忿忿地说:“我当了省血防办主任,说起来是一粒绿豆官,想做点好事的心情还是有的吧,心还不那么黑吧。可谁叫我在厅里坐了这张椅子。把椅子一抽,砰地就摔倒了,让你摔一跤那理由一定是很充分的,苦是诉不出来的。只是摔一跤就别想爬起来了。我四十岁的人了还敢摔那么一跤?”我说:“说起来你也没选择,我也没有选择,苏主任他也没有选择,每个人扮演什么角色,早就被预设好了。”
调查了一个星期,江主任家里来电话,说他女儿病了,就匆匆回去了。他一走苏主任说:“想不想跟我到长港乡去看看?”我就跟他去了。长港乡被芦苇包围着,现在是枯水季节,芦苇也已经割了,地里钉螺随处可见,我走着脚跟都发软。碰见一个大肚子病人,带着他十三四岁的女儿从湖里回来。我说:“你恐怕有血吸虫病,应该去检查一下。”他苦笑说:“还检查什么,都十多年了。她也有,我也没办法,哪里有那么多钱看病?县里几年发一次药,不管用的。”苏主任说:“这样的人不少,省里要考虑实际情况,多拨点钱才好。”我说:“拨多少也没有多少落到他们身上。”他说:“是倒也是,总有这样那样非用钱不可的事。你回去跟厅里反映一下,你都看到了。”我说:“有人喝茅台我也看到了。”
在华源县呆了十多天,搞完了调查,结论是发率为百分之三点六二。但是据我估计,苏主任说的百分之六是一个比较可靠的数字。我说:“如果要是这个数字,其实我们不下来也可以,辛苦了这么久,又花这么多钱。”江主任说:“部里布置的工作总要完成的。”我说:“这里老百姓太穷了。”他说:“天下这么多事,纷纷多如牛毛,上帝也只能管一条腿,何况我们也不是上帝。我们搞调查就是搞调查。”他这么一说,我安心了点,说:“有办法的人就是有办法,办法送到他跟前来,没办法的人就是没办法,碰得头破血流还是没办法。”离开的那天卫局长又设宴为我们送行,我吃了一碗饭,推说头疼,就回招待所了。我把那两条烟交给服务员,说自己不抽烟的,浪费了,请她转交苏主任。我所能做的,就是这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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