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权力的性质及其归属问题是「微观权力论」和唯物史观的立论基础。在福柯看来,权力是弥散的、历史的,它随着环境的不同而不断发生变化。权力并不是一个可以被个人(如总统)或团体(如阶级)掌握的东西。「不要把权力作为统治整体的单质现象,即一个人统治另一些人,一个团体统治另一个团体,一个阶级统治另一个阶级」 2,相反,权力应当是一个复杂的流动体,权力从未有确定的位置,不在某些人手中,不能像财产那样据为己有。权力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网,无处不在,个人则是网上的结,既处于服从地位又同时运用权力影响他人。个人运用权力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主体,而权力依附于他身上。实际上,行使权力的个人由权力通过规训人类的肉体、欲望建构出来。也就是说,个人不是权力的主人而是权力的结果。权力通过它建构的个人而运作。马克思主义者看来,权力总是掌握在某个团体或阶级的手中,在资本主义社会,权力总是掌握在资产阶级手里,无产阶级因为没有统治权而处于被统治、被压迫的地位。与福柯的权力不断流动说相比,马克思主义的权力则是相对固定、简单明了的。权力的转移只有在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统治的时候实现。由此可见,马克思主义强调了人或团体的主体性,权力是主体达到自身目的的工具。
「微观权力论」与唯物史观最大的区别就是权力分析方向上的不同。福柯关于权力关系的研究是「去中心」的。权力不再能够按照意向性来加以分析──「谁拥有权力以及他在想甚么?」权力研究也不再能够完全集中于合法的、机构化的权力中心,如国家机构。他认为,这种做法只能导致一种关于权力的过于简单化和形式主义的理解。因此,福柯反对在权力的普适机制(如统治权)的地方开始对权力进行向下的推延。权力只有在最区域性、最局部的形势和制度中,才能突破组织它和限制它的规则,真正的起作用。处于中心地位的权力只是人们营造的理想化的存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福柯认为,与其对处于中心的统治权提问,不如提问被权力建构起来的周边的多样的个人。中心权力作为上层建筑,高高在上,它与日常生活中权力网路的「毛细血管」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同质逻辑关系。因此,我们看到,「在苏联社会中……国家机器换了主人,但是在社会的等级、家庭生活、性的身体等方面则或多或少地同它们在资本主义社会是一样的。」 3。对权力进行分析首先应该在它的极限,从它的毛细血管状态开始,逆着权力的历史轨迹向上追寻,然后在观察越来越普遍的机制怎样对权力进行投资、殖民和利用,从而发现更普遍的权力如何渗透到无限细微的权力技术之中。也就是说,如果权力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后果,那么只有从它的下面,在它运作最细微的点上分析权力,才能察觉到后果。人的身体是最特殊的点,在这个点上,权力的微观战略能够被加以观察。这就是福柯的「微观权力论」。马克思主义则首先肯定一个普适统治权的存在,处在权力末端的各种刑罚制度、监狱刑具、大小官吏的性质或功能都由它决定。对社会进行分析应该从这个处于中心地位的普适权力开始对权力向下推演。对资本主义制度来说,资产阶级的统治地位决定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刑罚制度等都是为了维护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巩固资产阶级统治。因此,分析资本主义社会就应该首先分析资本主义国家的性质是甚么,然后依次类推来分析整个社会机构。
马克思主义认为,资产阶级的统治权来源于他们在生产关系中的地位。资产阶级掌握生产资料进而控制国家机器。这种分析方法并不是薛伟江先生所说的「重点研究社会系统中由微观生产力载体通过何种矛盾关系来构成生产关系」4,与福柯从微观角度考察社会权力的方法更是大相径庭。因为考察微观的个人是无法知道生产关系的性质的,生产资料不可能归某个人所有。马克思主义是从生产资料归哪个阶级所有、哪个阶级掌握国家政权等宏观角度来规定生产关系性质的。福柯认为,人的身体处于不同权力之间斗争是中心,历史的进程以某种形式作用于人的身体,并且通过人的身体而发生作用,但是这种方式却不能以宏观的历史观来加以解释。微观的权力分析把注意力集中于人类的身体,在微观层面上寻找权力实施影响。在唯物论那里,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政治权力在经济中具有它的历史存在原因、具体形式原则和现实功能原则。」5也就是说,权力由经济决定并服务于其经济基础。福柯认为,马克思主义(而不是薛先生所说的左翼马克思主义,根据薛先生文中的注释,想必他此处并没有阅读福柯原著,仅通过陈嘉明先生主编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一书的论述来了解福柯思想的,陈在书中有此提法。)把权力关系纯粹的归于经济关系,把权力主要限制在国家装备里而这个国家装备又主要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这是一种把复杂多样的权力关系做过于简单化的处理。
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把资本主义社会分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 「我们的时代,资产阶级时代,却有一个特点:它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6权力关系是两大对立阶级之间可以预测并在一定程度上稳定的体系,打破这一体系的唯一办法就是无产阶级起来反抗,通过革命推翻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7 因此,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革命是创造不利于统治阶级重大社会变革的唯一方法。显然,革命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的中心思想,而且革命是与未来相联系的,也就是说它最终的结果是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创造一个更美好的社会。
福柯否认社会仅仅存在两个阶级,也不认为社会和政府总是以一个阶级针对另一个阶级的战争为特征的。以一个虚构的伊斯兰妇女为例,这个妇女既是一名律师,又是一名穆斯林,她想确定自己的真正的政治倾向。作为一名穆斯林,她希望支援当地的伊斯兰教派,这个党派承诺要帮助没有社会地位的阶级,清除腐败现象。但是她又担心这个伊斯兰教政府倾向原教旨主义,制定一些法律限制妇女的社会地位从而威胁到她自己的事业。她也可能支援当权的党派,这个党派得到军队、富有阶级和一些中产阶级专业人员的支援。而且她的父亲是这个党派领袖之一。但是她不喜欢政府对人权的轻视,这一点上,她认同主要由学生、知识份子和专业人士的组成的改革团体,但是她知道改革者如果掌权,她和当权派密切关联的家庭就会受到牵连,她父亲甚至可能锒铛入狱。那么她的真正的政治倾向是甚么呢?她既是一个妇女,一个穆斯林,一名律师,一个女儿,又是一个有社会觉悟的人。换言之,所有主要的政治集团都涉及她的一重身份,更多的时候她将处于摇摆不定中。现实中大部分人的身份也是多重的,遭遇或多或少的与这位妇女相似。对于福柯而言,简单明了的社会身份这一观念是难以接受的。他认为个体对其身份的理解是随环境变化的。不同的因素──如性别、人种、民族和宗教信仰──可能在某一时间非常重要,而在另一时间显得无关紧要。个人都有潜在的身份,也属于许多不同的团体8。也就是说,在福柯那里,阶级只是短暂的、临时的组合,它不停的形成、瓦解。社会由这些不断发生变化着的团体组成。
与马克思主义认为权力集中于某一个阶级的观点相反,福柯认为权力在不断发生变化的社会中不停流动,权力弥散于整个社会中,在全社会范围内传播,人们受到支配和压制,但是这比单纯地识别谁是压迫者要复杂的多。所有人都在人类自己布下的权力网路中彼此掣肘。不同阶级间的斗争和分歧未必总是遵循一种简单的叙述模式──资产阶级袭击并制服无产阶级或反之。正如前面所述,权力并不单纯的一种可以被个人或团体获取、掌握和使用的东西,它在不同的个人、团体中流动。「权力通过一种类似网路的组织被使用和被运行。并且个人不仅在权力的网路中运转,而且他们永远处于这样一种位置:既体验到权力的支配,又实行着权力。」9福柯试图瓦解革命的必要性和成功的可能性。因为在他的理论中不存在一个静止和永久的中心权力,革命者得到的只是权力的碎片,永远不能得到一个可以扭转乾坤的重大权力。在他看来,社会中的重大变革是他所谓流动的权力体系中无数小的、毫无联系的冲突带来的结果。由于没有一个中心权力对抗小的冲突,于是这些微小的冲突被集中起来时,就会像革命一样剧烈地改变一个社会,但这并不是中心权力的移位。
通过比较马克思和福柯的革命观点,我们需要看到:对于马克思主义者来说,革命不仅必要,而且是不可避免的。这是社会主要矛盾发展的必然结果。马克思写道,「资产阶级制造了自己的掘墓人。它的灭亡与无产阶级的胜利同样是不可避免的」10。然而福柯不这样认为,他认为,革命并不是必须或者不可避免的,它完全是一种选择。他想证明的是,革命需要的观点与把政治看作一个统治权力体系即一个中心权力体系是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了中心权力或统治权,革命就不再是必须或不可避免的了。福柯对社会发展持社会选择的观点。一个社会能够通过微小的冲突或者革命产生重大变革,而且这已经被历史证明过。革命只是社会变革的一种途径,而不是社会周期性必然发生的并且超越社会控制力的现象。
正如薛伟江先生所说的,「唯物史观主张从社会内部矛盾运动动态过程中把握社会结构的起源和变迁。」11但这一矛盾运动是具体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是可以把握的──无产阶级最终战胜资产阶级,社会最终将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至今有过的一切社会,都是建立在压迫阶级和被压迫阶级的阶级对抗上面的」12。「(压迫者和被压迫者)进行不断的、有时隐蔽有时公开的斗争,而每一次斗争的结局都是整个社会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争的各阶级同归于尽。」13福柯所谓的社会运动则是纷繁复杂的,是多种力量在历史的、具体环境中相互影响而形成的。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发展是由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规律决定的,阶级斗争是社会发展的动力。这种历史观以一种宏大而统摄一切的观念理解历史。也就是说,人们可以根据历史发展的某些原则,把发生在不同时期的历史事件纳入某一模式。因此,马克思主义学说承诺要改造世界并保证让受压迫者得到自由,他们相信这一未来必然会到来,并将通过无产阶级的努力得以实现。与马克思主义对社会发展的未来的乐观主义态度相比,福柯则对未来充满迷茫。福柯认为,历史没有内在目的,历史以不同权力集团之间持续的斗争或战争为基础。在唯物史观那里,各个阶级都知道他们自己的作用和未来可能的结果。福柯完全抛弃了这些,在他的「微观权力论」中,社会是由充满断头的、不可预测的权力关系组成,它受众多的不知方向的力的影响,而成为任意发展的无规则的社会。社会发展充满了偶然因素,谁也无法确认最终它去向何方。唯物史观通过自己把握的社会发展规律对社会进行自上而下的分析,从而预测社会的未来。「微观权力论」从根本上否认中心权力的存在,否认社会发展具有规律,显然,这与唯物史观是截然相反的。福柯是从权力机制最细微处,在权力具体实施到个人的身体的那一刻开始对其进行自上而下的分析。
福柯的社会分析理论「不是要建构一套能使万事万物各就其位元的全球化的系统理论,而是要对权力机制做具体的个别的分析」14。也就是说,福柯的理论只是为我们展示社会权力技术如何作用于人的身体,使人变的驯服而又听话,而不是为我们提供改造社会的理论工具。马克思主义则不同,它以改造世界、解放人类为己任,致力于宏大理论的建构,从社会发展的根本规律和中心权力开始对社会进行分析。这对我们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增强我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有指导意义。
注释
1 薛伟江:〈福柯的「微观权力论」与唯物史观之方法论之比较〉,《哲学研究》, 2004 (3),页20。
2 Michel Foucault. M.1976, Il Faut Défendre la Société Cours au Collége de France. Seuil/Gallimard, 26.
3 福柯:《权力的眼睛》,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页208。
4 同注1,页19。
5 同注2,页14。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58,页466。
7 同注6,页504。
8 丹纳赫、斯奇拉托、韦伯:《理解福柯》,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页100。
9 同注2,页26。
10 同注6,页479。
11 同注1,页18。
12 同注6,页478。
13 同注6,页466。
14 瓦尔泽:〈米歇尔·福柯的政治观点》,汪民安等编:《福柯的面孔》,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页398。
陈殿青 男,1977年生,山东齐河人,华南师范大学哲学所研究生,从事福柯哲学、西方政治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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